テレサ

11

午休时，远野原本只是想趴在课桌上假寐片刻，却因前一晚的睡眠不足而陷入了深度睡眠。

梦中她再一次爬上教学楼顶楼、跨过了那个写着「立入禁止」的牌子。

推开入口的铁门后，看到了阳光下漫天飞舞的肥皂泡。仁王雅治正蹲在屋顶的最高处，右手端着泡泡瓶，左手举着吹泡杆在唇边吹着。

远野仰起头逆光望向他的方向，想出声唤他，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就是那么一个无声的场景，一直持续到远野被伊濑轻拍着肩膀叫醒。

讲台上烫着精致卷发的英语老师正边翻看教案边让大家把课本翻到上节课结束时的那页，教室里瞬时响起了一片「哗哗——」的翻页声。

远野还未完全清醒过来，有些迟钝地用方才被枕得微微发麻的手胡乱翻着书页。

好像有难以名状的情绪从梦境里延续到了现实，甚至隐隐嗅到了肥皂泡的淡香和被屋顶凉风稀释的烟草气息。

远野的视线落在课本下的木质课桌上，又流转到窗外的树木和操场。

名为仁王雅治的少年，也曾坐在这里，眼底映着和她相同的风景吗。

她突然意识到，从梦中流淌到现实的情绪是抓不住的、患得患失的惘然:他是随时可能从她的生命中消失的存在——只要他想。而她只能在他身后发出无声的呼喊。

他是她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星辰，当她看向他的时候，目光是仰望的。

那日在屋顶上，他抽着香烟她吹着泡泡的时候，她就隐隐察觉到了，成年的他和未成年的她之间隔着一整条奔腾又宽阔的、名为青春的洪流，他已然淌过对岸，而她还在河边小心翼翼地用脚尖试探深浅。

蓦地回想起去年暑假，某个沾染着雨丝气息的夏日午后，午睡醒来的远野走出卧室下到一楼，厨房的门没关，母亲正用擦丝器擦着一个柠檬，金黄色的柠檬皮屑扑簌簌地落入冒着泡的沸水里，在空气中蒸腾出酸涩又温热的水汽。

此刻她滚烫的胸口就像是被撒入了一把柠檬皮屑，又酸又热地沸腾了起来，连带着鼻腔也开始发酸、眼框也开始发热。

12

12月底，校园里弥漫着冬假和圣诞、新年即将到来的松快气息，似乎一切未达成的目标、未实现的心愿都能够心安理得地交付到下一年——除了高中三年级的学生。

于他们而言年末的到来意味着出愿和全国统考的逼近，这段时间在校园里很容易就能够辨别出一名学生所处的学年段——一脸苦大仇深视死如归的八成就是处于中学最后一学年的应考生了，平安夜的约会、圣诞节的礼物、大晦日晚上的红白歌会和新年的钟声，都不值得占据他们此刻寸土寸金的脑容量。

诹访远野的心绪也是随着黑板右下角每日-1的倒计时日渐沉重。

到了这个时候，平日成绩再优异的学生，都基本不可能做到百分百的坦然和胸有成竹，远野自然也是不例外。

而她又是那种在百里开外就会开始设想终点种种情境的性格，于是在担忧考场发挥失常的间隙，她还会忍不住去设想:若自己考去了东京，那她和仁王雅治的未来，又何去何从呢。

而后又会自浇冷水:自作多情想那么多，也许人家的未来蓝图里根本就没有你的戏份。你把人家设想为人生剧本的男主角，对方心里你可能只是某个小小章节的龙套。

日复一日的自我拉扯和成套模拟题的压迫，具象化成了浓浓的黑眼圈，远野每天早上在洗手间洗漱的时候，都深感镜子里的自己丑出新高度。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和仁王雅治在校园里再次相遇了。彼时对方正站在直饮水水龙头前，弯身将嘴凑到水流边，一副正准备畅饮个痛快的架势。

怎么会有人12月底还在饮用室外的直饮水龙头啊，不会被冻死吗。望着眼前这一幕，远野心中涌现出熟悉的无力感，又因为过于熟悉，而生出了一丝亲切和心安。

“仁王学长。”这不是梦境，她听到自己的口中清晰地传出了他名字的音节。

弯着身正准备喝水的仁王雅治闻声微微侧过头，水龙头涌出的直饮水在他精致的侧脸上溅开了几处冷色调的水花。

“可能学长早已察觉到了…但我还是想说……”

“我…喜欢学长…”

“学长对我，又是怎么想的呢？”

完蛋，如果这时候被拒绝，自己还能够沉下心应考吗。告白的话语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远野的内心就开启了新一轮的纠结和担忧。

但她实在不想，往后余生在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时，回想起自己考过年级第一、撒谎买过香烟、逃课看过神奈川冬季的大海，却唯独没有对心仪的少年说过“喜欢”。

汩汩流淌着的直饮水龙头旁，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被此刻神经紧绷着的远野摄入眼底。

然而不过一秒，缓缓直起身的少年脸上又挂起了一贯玩世不恭的淡笑，他抬手拭去嘴角的水渍:“我挺喜欢远野的啊。”

13

原来从心动对象嘴里听到“喜欢”，并不是会百分百令人心跳雀跃的。

喜欢算什么，又不是“只喜欢”，也不是“最喜欢”，更不会是那个她想想都是奢望的单音节词。

况且她不是傻子，又怎会分辨不出她的喜欢和他的喜欢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情——

她对他的喜欢是一阵担心会惊扰他却又怕他察觉不到的风，押上数个夜晚呼之欲出的思念才得以忐忑述之于口；而他的喜欢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不至于冰冷决绝到刺伤她，却也不是她渴望收到的，走进他心底的通行证。

远野知道再追问下去就是自讨没趣了，体内残存的勇气也不足以支持她刨根问底，于是将被风吹散到脸侧的一缕碎发拂回耳后，扯出一抹不失礼数的笑容作别仁王雅治，迈着与来时无二的步伐走回了教室。

很多事情的最终执行，都是需要依凭一些临门一脚的冲动完成的，远野的告白就是如此。所以在行动之前她并没有给自己预留足够的时间去设想会得到的回复，即使在此前她早已有过不胜枚举的关于他和她风花雪月的幻想。

但以她贫乏到近乎于无的对恋爱的理解，告白的结局无外乎“接受”或“拒绝”两种——

「我挺喜欢远野的啊。」

这算什么。讨巧又滴水不漏的回复，真狡猾啊仁王雅治。

他总是这样，不按常理地轻松打出她始料未及的牌，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他。

远野前所未有地理解了父亲近乎苛刻的“结果导向”思维——不做到最好就没有意义，不是第一名就没有意义。

不是“最喜欢、只喜欢”的喜欢，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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